列奥.施特劳斯的“魔鬼肖像”

王栋栋 发表于 2010/06/19 23:15 一品 人文历史 (www.ywp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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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奥.施特劳斯本人的著作第一次被翻译到中国大陆是在2001年,距今仅仅九年时间。但短短九年内,他的名声伴随其作品扶摇直上、风行学界。至少在政治学界,其大名可谓无人不晓。“施特劳斯研究”亦成为政治哲学界声名显赫的显学。以至于施特劳斯的得意门生罗森那句,“现在最信奉施特劳斯的地方是中国大陆!”的惊叹成为毫不夸张的表述。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火爆的学术场景,一方面固然与施特劳斯思想的主要引介者与鼓吹者刘小枫与甘阳有关,这两位在学界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和煽动力。然而更为关键的是,施特劳斯作品中具有一种独特而诡异的魅力,这种魅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猎获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那颗还不够淡定的心。

由于引进时间短促,以及施特劳斯作品本身的独有魅力,中国大陆当前对施特劳斯的研究仍然处于一种“陶醉期”——对施特劳斯思想的狂热陶醉淹没了理性批判的欲求与能力。施特劳斯的思想纵使有极高明处,也绝非真理,还有相当的检省空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引进西方学界对于施特劳斯思想的检省与批判就显得尤为重要。

加拿大学者莎迪亚·B·德鲁里女士所著《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观念》一书,是一本在西方学界被誉为“呈现了最有见识的、最为清晰的反施特劳斯的理论依据”的著作。新星出版社最近引进出版了此书的中文版,对于处在“陶醉期”的中国施特劳斯研究显得尤为适时。

施特劳斯认为哲人的写作需要一种特定的写作艺术,即显白和隐秘的写作。因此在研究经典作品时,他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赋予一部作品的章节或段落数目以极为重要的地位,并且专注于在字面上位于文本中心的内容,认为他们能凸显主题。更奇特的是,他要从哲学家的沉默之处得出重要结论。

如果用施特劳斯这种阅读经典文献的奇特方法来研读《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观念》(下文简称《观念》)一书,虽然可能会对德鲁里女士有一丝冒犯,但是却可以发现这本书的诸多有趣之处(显白的)与本质目的(隐秘的)。

比如从施特劳斯式的阅读方法看,《观念》一书的导言部分就能引发我们许多有趣的思考。这本书的中文版一共325页,但是两篇导言就占了55页,导言与正文页数之比约1:5。如此长的导言说明或隐藏了什么?

单从两篇导言看,第一篇导言是本书1988年出版时所写,8页。风格虽然有德鲁里女士一贯的犀利,但总体内容还是稍带隐忍与矜持的。第二篇导言写于 2005年本书重版时,不仅长达47页,并且添加了一个控诉式的题目《掌权的施特劳斯派:秘密、谎言与无尽的战争》,总体内容已经抛弃了隐忍与矜持,完全是殊死搏斗式的批判。

17年后第二篇导言的变化引人思考:是什么因素促使一个自由主义女士放弃了作为自由主义者的宽容与作为女士的矜持?带着这样的疑问通读全书,笔者发现之所以会有2005年版导言的出现,是因为1988年版的内容已经无法圆满地表达德鲁里女士对于施特劳斯的犀利批判,她需要在新版中进一步宣泄。

更重要的发现是,这本书显白的内容是在批判——批判施特劳斯及其学派,但其隐秘的目的却是为施特劳斯构画肖像——一幅施特劳斯的“魔鬼肖像”。而且,这种隐秘的肖像构画是在显白的批判过程中完成的。

作为德裔犹太人,施特劳斯的早年经历(希特勒通过民主方式掌握政权)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因此他对于现代民主制始终持有一种质疑与批判的态度。施特劳斯政治观念中的这一特色成为《观念》一书首先攻击的对象。

德鲁里认为民主制并不完美,需要从外部对其进行批判以期日臻完善。但是施特劳斯对于民主制度的怀疑与批判,则是意欲从内部将其颠覆,从而建立一种施特劳斯式的“贤人政治”。

施特劳斯颠覆民主的手段是隐秘培养一批施特劳斯式的 “精英(贤人)”。这种精英并不是与民主政治相匹配的那种具有德行的精英,而是“傲慢、无节制和虚伪的”精英。这些精英娴熟于欺诈与权谋,却对道德、法治、平民极度蔑视,他们通过欺诈、伪善与权谋靠近和掌握政权。在掌控政权之后,又通过政权进一步愚弄和欺骗大众,进一步摧毁民主制度的根基:公民对于政府的信任。

在德鲁里女士眼中,施特劳斯式的精英代表就是时任美国总统的小布什。在对施特劳斯颠覆民主的显白批判中,德鲁里女士用隐秘的方式成功构建出了施特劳斯“魔鬼肖像”的骨架结构。

施特劳斯一辈子埋首书斋,生前从未参与过现实政治,甚至连有关现实政治的辩论都没有参与过。但是在他去世后二十年间,他的徒弟和徒孙居然神奇地大批量进入美国联邦政府的各重要决策部门,比如小布什政府的首席全球战略家、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维兹,共和党军师小克利斯托等等。因此,德鲁里女士在她的另一本反施特劳斯著作《施特劳斯与美国右派》中,将施特劳斯与美国右翼政治直接挂钩,认为施特劳斯的信徒把持了小布什政府。

在《观念》中,德鲁里女士认为小布什政府利用偶然性事件(“911”恐怖袭击)制造恐惧氛围以发动对外战争,然后又通过战争制造了保护公民的假象。不幸的是,这种欺诈策略使得小布什寻求连任获得成功,但是战争胜利后在伊拉克并未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政府的谎言赤裸裸地暴露在民众面前,进一步摧毁了公民对于政府的信任。

这个案例天衣无缝地演示出了德鲁里女士所描绘的那种施特劳斯颠覆民主所运用的手段:培养“贤人”——通过欺诈掌握政权——进一步摧毁民主政治的根基。虽然有一些好莱坞色彩,但似乎也不是无凭无据。于是,“魔鬼肖像”的骨架上在悄然中被填充了血肉。

施特劳斯“魔鬼肖像”在《观念》一书中的完结,是在对施特劳斯“马基雅维利观”的批判中隐秘进行的。《观念》不惜专列一章内容讨论施特劳斯的“马基雅维利观”,并坚持认为施特劳斯之所以批判马基雅维利、之所以怒斥马基雅维利为“邪恶的教诲师”,并非因为施特劳斯不赞同马基雅维利“蔑视道德、崇尚权谋”的主张,恰恰相反,他极其认同马基雅维利的这种观点。他之所以要痛斥马基雅维利,是因为马基雅维利向大众显白地泄露真理。这一招批判可谓绝杀:臭名昭著的马基雅维利已经足够邪恶了,但是施特劳斯更邪恶,因为他甚至连马基雅维利身上唯一的优点——坦白——也不具备,这不是魔鬼又是什么?

坦白讲,德鲁里女士《观念》一书的学术意味并不浓厚,其鲜明完全在于批判的犀利。尤其是她指出施特劳斯思想中有颠覆民主的倾向,确实发人深省。

施特劳斯之所以能在短短九年时间内红遍中国学界,其魅力之一恐怕就是对于现代性的批判以及对于民主制度的质疑。而这一魅力却也正是其思想的危险之处,需要我们慎重对待。

现代性在当前固然已经出现各种危机,但是其历史绩效不可磨灭;民主制度虽然也很残缺,但仍然是人类历史上缺点最少的制度,目前人类也仍然没有发明出一种更优越的制度来替代民主。因此对于民主政治,需要全面批判以期促其完善,而绝无颠覆的道理。

当然,德鲁里女士《观念》一书对于施特劳斯的批判,也存在诸多牵强与误读。比如,把施特劳斯学派弟子大量渗入美国决策部门这一现象,解读为施特劳斯生前的密谋就有些牵强。毕竟公务员在美国并非最诱人的职业,高校教职对于施派弟子的吸引力或许比国家公职还要高。因此,对于施派弟子大量进入政府部门这一现象的解释,我宁愿相信施派领军人物曼斯菲尔德的辩护:“由于我的学生一直都无法找到教职,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到华盛顿去管理这个国家。”因为施特劳斯学派长期受到美国学界的排斥与无视乃是不争的史实。

再比如德鲁里女士对于施特劳斯“马基雅维利观”的批判也存在明显误读。仔细阅读施特劳斯《思索马基雅维利》一书,会发现施特劳斯批判马基雅维利的目的在于维护那种坚持基本的善恶、对错、是非的区分简朴的道德观,而不是像德鲁里女士所言那样邪恶。因此不要被德鲁里女士犀利的批判扰乱自己的理性思考,也是在阅读本书时尤需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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