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亲历的六四: 游行、绝食、广场、审查及其他

qianzi 发表于 2009/05/31 17:39 一品 人文历史 (www.ywpw.com) 主题字词: 六四 绝食 天安门广场 坦克 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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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未名](去年六四前,第一次将自己在六四时的亲身经历写下来,发在中国新闻版。当时是在线写的,比较简单。不少人看了之后留言,我也随时和他们讨论,渐渐增加了不少新内容。不过,几天后,由于我那几天非常忙,没有上网。再上网看时,所以留言都看不见了,只有主帖还在。所以也不知后来的网友还有哪些问题。

马上六四二十周年就到了。我就详细地写写二十年前的那一切。绝食和六四广场的部分,是去年帖子上补充的。第二和第四部分,是这次新写的。民主沙龙是最近才发现的,觉得发在这更合适吧。中国新闻那边我也投过去,大家不要说我一稿两投就是)。

1989年,我22岁,在北京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一年级,亲身经历了游行、绝食、六四广场等所有的重大事件。以下事实全部是亲身经历,绝无半点虚构和夸张。不过时间过得太久了,可能时间地点上会有小出入。

一、绝食

1989年5月12日,听说学生们要去天安门广场绝食,决定也去。下午5点,和男友在食堂吃完晚饭后,和清华北大的学生汇合,一起向天安门广场走去。走到广场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刚刚坐下来,就觉得饿了。你想想,从晚饭时间算,已经是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又走了那么远的路。

从5月12日开始绝食,到5月19日停止绝食,整整七天,我没吃一点东西。刚去的时候,围观的百姓曾塞给我一块巧克力。等到七天后我回宿舍时,巧克力已经化在我的兜里,我也没吃。

我算是绝食比较彻底的。男友被来支援的北京百姓悄悄拉去他们的家里喝了两次粥(绝食后不能一下子吃干饭)。他当时没有告诉我。我后来很久才知道他去喝粥的事。可能他不好意思说吧。

记得有次从绝食圈出去上厕所,回来时,周围的群众塞给我一箱冰棍,让我给绝食的同学们吃。我就带了进来。结果绝食的学生一看到,都纷纷大声阻止,说是不能吃固体食物(冰棒在他们眼里也是固体食物),因为吃了固体食物,绝食就没有意义了。搞得我挺尴尬,又把冰棒箱给老百姓塞回去了。

很多学生还是比较纯洁的。绝食是真的什么都不吃,不然就不会发生那个“冰棒事件”了。后来还有学生提出绝食绝水,给政府压力。我有认识的学生因为绝食,身体搞坏了,心肌炎什么的。

当时的群众热情真的是很感人。我每天看到只要有学生拿着捐款箱一出去,就有好多老百姓围上来往里面塞钱,全是一百元一百元的。那时的一百元还挺值钱呢。当时学生和人民群众的愿望是好的,热情是可贵的.每每想起我在绝食,游行和广场上遇到的那些老百姓,那些学生,那些各界支持的人士,心里还是很感动。到后来,各界来广场照顾我们的人太多了,甚至有医生专门给带隐形眼镜的同学换药水。记得在医院里输液时,给我们打针的护士都是小儿科的,因为怕我们的血管太细,也怕我们受罪。所以找来最有经验的儿科护士给我们输液。

绝食时间长的,饥饿就成了常态,也就习惯了。我每天在广场上坐着,看着一拨拨来慰问的机构。有总工会的,妇联的,有港澳台的,有武警,有中央电视台的。当时就想:难道我们真的要成功了吗?

绝食期间,我只是大量喝水,多是生理盐水。第四天时,系里的老师让我去输液。于是被车送回校医院。输完液后,又去广场了。那时广场已经不让新的想绝食的同学进了。我给他们看了我手臂上的针眼,他们才让我进去。

5月19日(18日?),已经绝食第七天了,我又被送去输液。这次是去的积水潭医院。送我去的是个来广场支援的民革中央的车子。车上民革的几个大姐都在那流眼泪。一位大姐还硬给我一百元钱。

到了医院,已经是晚上,输液。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这时病房里的电视新闻在播赵紫阳昨晚去广场看学生了。他很苍老,对学生说:“我老了,无所谓了。”

和我同病房的两个年轻女孩,大概是大一的学生。很固执。护士长求她们吃点东西,她们死活也不吃。那个护士长四五十年的年纪了。她说她儿子也在上大学。她一边哭一边央求那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就是不吃。那个护士长就给她们跪下了。她们还是不吃。

我那一刻,突然觉得好无聊。觉得这一切好没有意思。我说:“我从现在停止绝食。”然后拿起粥就开始吃了起来。

回到学校,发现学生们都陆续回来了,广场指挥部已经宣布停止绝食行动。当天晚上,北京戒严。

二、一些有意思的事

当时在广场上绝食的故事很多啊。当时各界送的慰问品太多了。就有的不参加绝食的学生,每天去趟广场拿些慰问品,然后回学校睡觉,其他学生就颇有微词。当时大部分学生和老师对运动都是积极的态度。我系的一位全国知名的学者,有天上课,正赶上那天大游行,他就数数人,凡是去游行的,期末论文就不用写了,一律给优。我就是去游行的学生之一,也拿了优。还有就是绝食回校后,有位别的系的教授搞了个给绝食学生的捐款。过两天我的同学给我带来一百元钱和一包营养品,说是这个教授让给的。我都不认识这位教授,现在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忘记了是绝食前还是绝食后,突然收到家里的电报,说母亲病重,速归。我赶紧找到长途电话,给妈妈在的学校打去。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话。结果打到妈妈的学校后,刚好是她接的电话。我问,你不是病重吗?怎么还在学校?她也没办法,只好说是想骗我回家,怕我在北京出事。

我的一个同学在广场绝食时,他妈妈听说了,怕儿子出事,就在家中绝食,而且说,我的儿子一天不回家,她就一天不吃饭。后来她儿子没办法,只好不绝食,回家了。

在广场上绝食期间,没什么机会看报纸,更不用说电视了。后来有同学说在北京的一家英文杂志的封面上看过我的照片,当时我和几个绝食的学生坐在一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本杂志是什么?北京之春?北京周刊?印象中是北京是有本英文杂志。

六四后,把当时绝食扎在头上的布带缝在枕头里,这么多年,早不知那个枕头哪去了。前几年回家,有张六四时的“绝食卡”还在,写的“匹夫有责”之类的话。

三、六四的广场行

6月3日下午,我和男友决定去广场看看,听说那里搞了个自由女神像。骑车到了西单附近,就过不去了,前面全是解放军。于是把自行车放在那里,就向前走去。刚走几步,就见前面跑过来许多群众。我们一问,原来解放军向老百姓打橡皮子弹,驱散人群。然后看到有市民骑着三轮车过来,车上有满面是血的学生模样的人。我们当时还在地上捡到一粒橡皮子弹。那东西挺大的。我们正拿在手上看,旁边一个男子要了过去看,然后说他是台湾的记者,让我们把子弹送给他。我们也就给他了。

后来几经周折,还是到了广场,发现形势很紧张。传言纷纷,当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在广场留下来。

整整一夜,我和学生们坐在纪念碑下,听着候德健、刘小波等人在大喇叭里向解放军喊话。周围远远的,是一圈圈的解放军,将广场围住。

不断有学生伤亡的消息传来,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在广场四周转的时候也看到有群众和学生扶着受伤的人走过。

夜深了,坐在纪念碑的台阶上,和学生一遍遍唱爱国歌曲,看到天空那划破夜空的流弹,心里平生第一次有种感觉:不知我明天会不会活着?当时广场的枪声很密集.夜空划过的流弹很多.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信号弹,不清楚为什么信号弹要打那么多,后来才知道是流弹.

当时带领我们唱爱国歌曲的女孩,是我校的本科生,校园歌星,娇小可爱。据说她现在也在美国,就在纽约。如果你看到这篇帖子,希望对你说一声,永远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在纪念碑下,一遍遍唱血染的风采时的情景。

当时我心想,坐在纪念碑的最上边,可能会安全一些吧。解放军要突围,总要从下往上攻。于是坐到纪念碑最高的台阶上。

当时看到柴玲披着军大衣,在那里“视察”,身边还有几个人。

凌晨时,听到吾尔开西在大喇叭里喊,说是如果他今天能够出去,他一定要刺杀李鹏。喊着喊着,突然没声音了。然后听到大喇叭里一阵子杂乱的声音,有人叫到:吾尔开西晕倒了,让赶紧拿氧气袋。(听说他有心脏病)。

(我在广场绝食,参加过多次游行,包括六四也在广场,但我从来没见过亲眼见过吾尔开西。六四后我逃回家中,在家中电视上看到政府在通辑六四要犯。当看到吾尔开西时,我大吃一惊,这不是“京生”吗?我以前曾有许多维族朋友,在一次民族学院维族朋友的PPARTY上认识了京生。他是维族人,但说一口北京话。当时大家吃吃喝喝,又唱又跳的挺开心。和他是第一次见面,聊了一会儿,他说他叫“京生”,在北京长大什么的。

后来,他突然对我说,咱们出去吧,我带你去楼上的天台,我们出去聊。

我当时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我们才见面不到几个小时,黒灯瞎火的,出去干什么啊。

我当然没去了。而且也对这个人印象不好。觉得挺“流氓气”的。

只和他见过这一次。他当晚的表现,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小痞子。运动开始后,我从没有把吾尔开西和“京生”联系到一起。当我在电视上认出他时,真是哭笑不得,这种人当了学生领袖,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凌晨的时候,我太冷了,就随便进了个帐篷找了件羽绒服穿。当时帐篷里还睡了些学生。

凌晨五点,候德健还在大喇叭里喊话呢,突然一个点射,大喇叭就不响了。解放军开始进攻。一眨眼的功夫,我发现我身后站着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我完全没思想准备。因为我当时坐在纪念碑的最高处,自以为最安全。哪知解放军派了一个突击队,翻上了纪念碑,一下子就占领了最高点。结果我是离他们最近的。

当时看到身后的大兵举着枪从上向下对着学生,我真是很激动,大声喊“不要开枪”。旁边其他学生拉着我,让我快走。

就这样,我和学生们从广场东南角撤出。一路上,两旁全是北京百姓,他们对我们说了许多鼓励的话,我当时是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64凌晨柴玲和吾尔开希他们肯定是在广场上。不过天亮以后,纪念碑被占领后,他们早已不知去向。怎么出去的,对我也是个谜。广场上我没有见到死亡。我撤退时,看到坦克在压帐篷,当时心里希望里面熟睡的学生全撤出来了。)

顺着长安街走,对面不断有一队队解放军走过,我们拚命是喊:“畜牲,畜牲”。路旁也看到有人在抱着尸体痛哭。

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 骚乱。回头一看,我们身后的长安街上,一队坦克飞快地开了过来。

我从来没想过坦克可以开得那么快。当时学生四处逃窜,我和男友逃到路旁边一个小胡同里。有些学生来不及跑,就趴在长安街的栏杆下。

我看到一辆坦克开到我们躲的胡同面前,停了下来。然后坦克调转身来,炮口对着我们。那是个死胡同,我们根本没处可躲。我们十来个人,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坦克和那黑洞洞的炮口。

所有人都没有一点声响。坦克和我们就这么对峙着。突然一个小伙子控制不住,向坦克挥手大骂,我赶紧抓住他,怕他激怒坦克。这时,坦克向我们放气体,一时间小胡同就全是烟雾,坦克扬长而去。坦克应该放的就是催泪弹,但是当时喉咙被呛的完全说不出话来.感觉那东西非常STRONG.如今回想起来,就是感觉嗓子痛,但没有流眼泪的感觉。

(当时的情景绝对是终生难忘.当时坦克像疯一样地追上来,人们完全是惊慌失措.坦克掉转炮口对着我们的时候,我们基本上是呆住了,不知道坦克会做什么.因为我们已经从广场撤出了,已经在长安街上走很远了.已经是"无威胁"状态了.坦克发疯地追上来,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用手捂住口,拚命地向外跑。当时的感觉是完全透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到了前一天我和男友放自行车的地方,发现自行车还在,就骑车逃回学校。学校很多学生和老师焦急地等在门口。一个我们系的女老师,拦住我,焦急地问了许多广场的情况。几天后,这位老师就流亡法国。这几年才回到中国,在一所大学任教。

当时追我们的坦克,在我们后面压死了一些学生.我没有亲眼见到,但是第二天就有大批照片在校园里流传.

六月四日上午逃回学校后,怕家里担心,马上就去学校旁边的邮局给家里放电报,报平安。当时排队发电报的人太多了,顺着大街排了好远。

排队的时候,看到邮局的墙上有一些电报条。原来,有些学生的电报内容写得太激愤了,电报员不给发,学生就一气之下贴到墙上。当时印象深刻的是一首诗,写得虽然偏激,但水平很高。可惜现在都不记得内容了。

六月六日,和男友坐火车回到老家。当时的火车行李架上,座位下面全是人,几乎透不出气。不到二十小时的车程,走了两天两夜。(六四那天之后,男友和全系的男生全剃了光头,以纪念那血腥的一天。他送我回家后,又坐火车回他老家。一路受到的盘查不尽其数)

四、审查和以后的生活

暑假过后,开学了,开始对六四进行审查和表态。我当时在系里的研究生里年纪最小,许多同学都是工作过几年然后来上研究生的。大家都护着我。当时系学生党支部书记是我同学,一口咬定我是为了减肥才去绝食的。大会小会表态时,每次他都说我是去减肥了,然后就PASS过去。我一开始还挺犟,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正义。后来看师兄们总瞪我,就不吱声了。审查、表态就这么糊里胡涂地过去了,觉得老师和学生都是在走过场。

去年回国,还见到这位当年维护我的同学。现在已经在给一位中国政治局委员当秘书了。人还是超级好,非常实在。

男友比我先一年毕业,毕业时因六四小受挫折。一年后,我分到一个省级政府研究部门。和男友结婚,生女儿。毕业五年左右的时候,当上副处长,也评上了高级职称,这些都是同拨人中最早的,没有因六四经历有任何影响。自己也从没回避过这些经历。

在政府部门一呆就是九年,越来越觉得不适合我。搞研究,要处处考虑上头的意思。对周围的不合理现象,又无能为力。举例来说,一次下乡调研,坐的是某县长的车。车开过一片小树木,司机突然停车,指着树林给县长说了几句话,他们用的是方言,我没听懂。然后就见县长下车,从车后厢拿出一把猎枪,向树林走去。然后听见枪响,我看见一支五彩斑斓的大鸟飞走了。只见县长气呼呼地回来了。我当时是吃惊不小。要知道我当时是下乡做生物多样性研究,是联合国的资助项目。那支罕见的大鸟一看就是珍稀动物。而且那个县长的车就备有猎枪,可见那天他的行为是经常性的了。还有一次,单位聚餐,一道菜竟然是穿山甲。穿山甲当时也是二级保护动物吧。我一口都没吃,心里很不舒服。每次下乡调查,基层的干部都是请我们吃吃喝喝。我知道地方财政困难,所以一点也不想吃,可是没办法。山珍海味,好酒好烟,我都不知道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我宁愿赶快把工作做了。可是吃喝之风,到哪儿都一样,没办法。

这两天看到邓玉娇的事,想起我的一个经历。一天我中午不想回家,就去省政府的宾馆去吃点饭。进门见到那天的迎宾小姐是个新来的。那女孩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真的是绝色。个子很高,身材超级好,穿着旗袍。她皮肤像玉一样,而且气质娴静、高雅。我虽然是女人,也不免一边吃一边看她。看着看着,我就想,这种姿色,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哪个领导或大款包起来了。当时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悲哀。觉得这个社会和小时候的理想越来越远。这个迎宾小姐不长时间就不见了,也不知命运如何。

2000年政府机构改革,精简机构.当时的政策是年长的提前退休,年轻的给发三年工资读书,然后自谋职业.我问那我去美国读书行不行,头儿们说可以,就这样来到美国。

二十年过去,如今想起1989年的春夏之交,恍如隔世。

(那天因为办绿卡,我的是2005年的EB3,遥遥无期。看这里的移民论坛,有人提到六四血卡。我就和老公开玩笑,说要不咱俩也申请下六四血卡。老公白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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