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母亲

劳柯 发表于 2010/05/13 21:34 一品 养儿育女 (www.ywpw.com) 主题字词: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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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平静幸福 [劳柯]

母亲从来没有上过学,就连最简单的十个阿拉伯数字也不认识。

小时候记得母亲记账的方法是在床头的墙上画杠杠,横七竖八。别人是看不懂的,但是那些杠杠代表的意义在母亲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虽然小时候经济来往很简单,都是问谁家借钱了,谁家问自己借钱这类的事,不过十几年下来母亲床边的墙上画满了各式各样的杠杠。这些杠杠是母亲的宝贝,是绝对不允许我去碰的。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家里的老屋被推倒重盖。母亲舍不得在新墙上画杠杠,就问我要了一本硬皮的本子和一支铅笔准备用来记账。后来也没有用上,因为家里的经济来往变得更加简单。母亲就用这个本本记电话号码。本本被仔细地装在一个小包里,母亲把包挂在床头。

如果说现在家里还有什么宝贝的话,就是的那部电话。不论谁用电话,母亲总会好好地在旁边看着,她很怕别人把电话弄坏。用她的话说如果电话坏了,她就听不到儿子的声音了。

为了方便母亲给我打电话,姐姐把我的电话号码在键盘上贴了颜色,然后写下拨打的顺序。母亲试过几次都没有给我拨通,从那以后每一次给我打电话她都要请人来拨打。母亲很少给我打电话,一则要麻烦别人,二则知道从国内往美国打电话费很贵。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说一句话要八块钱。所以母亲给我打电话只说一句话:“儿子,给我打过来。”后来我手机可以显示国际号码,母亲连那一句话也不说了,电话一通不等我接就挂了,还不时地告诉我说:“你一看是家里的号码,不要接,直接打过来就可以了。”

母亲总是这么省,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她总对我们说:“我和你爸那样不会过日子,你们几个能长大成人?”有一次我劝她说:“现在你不用省了,我们不会让你缺钱的。”母亲有自己的理由,她这样说:“你们赚钱也不容易,花你们的钱我更要省了。”

过去冬天没事的时候父亲喜欢打一种叫‘五猴子’的牌,输赢很小。母亲总是管着他,不让他去打。小的时候他们两个吵架大多数是因为父亲打牌输了钱。记得有一次父亲输掉过年的两块钱,母亲和他大吵了一场,带着我去了姥姥家。现在母亲不再管父亲打牌,不过有的时候她会说:“凡正是孩子们的钱,你舍得输就输吧。”其实父亲也舍不得花钱,即使到现在,一个冬天下来,也输不了十块钱。

母亲有六个孩子,长大成人四个。虽然我们姊妹几个都成家了,但母亲对我们的牵挂丝毫减弱。她说:“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能不挂啊!”二姐的脾气不好,有的时候会和母亲吵架,吵得厉害的时候母亲就会非常生气,说:“以后你不要来了。”如果过一段时间二姐没来,母亲心里就开始犯嘀咕:‘这二呢子怎么不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过去她会让父亲去二姐家去看看,现在有了电话心里一挂念就请人给姐姐们打电话。

三个姐姐都知道母亲脾气,隔三差五地都会到家里看一下或者打一个电话。

母亲是非常支持计划生育政策的。虽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行了很多年,但是在我们那儿的农村一对夫妇一个小孩的情况仍然很少见。我二姐和三姐都有一个小孩,这很大一部分来自母亲的反对。母亲常说:“谁家孩子多谁家遭殃,大人受罪,孩子也跟着受罪。”二姐本来想再要一个小孩,母亲比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还要耐心地做二姐的工作,最后使她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不知道母亲养活六个小孩受过什么样的罪,每当我们问起小时候的事,她总是说:“反正你们也没有享过福。”听外婆说母亲从小有病,一直到我小的时候才好彻底,在那以前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一样,坏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外婆是小脚,是我们村大户人家的女儿。外公家离我们村有三十多里路,也是村里的大户,不过外婆嫁过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多少地产,只有很大的院落和房子。母亲说:“八路军,中央军,日本人都在家里驻扎过。”母亲还说八路军最好,说起中央军母亲似乎只记得一个瘸子,她说那个瘸子屁股上总挂一个瓷缸,走一下就响一下。外婆纠正说那不是中央军,是日本人。

母亲小父亲十一岁,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刚刚五岁。不知道母亲对战争的记忆是什么样子的,她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外婆说母亲的病是被日本打出来的。母亲从小脾气就有点犟。听外婆说有一次因为和一个驻扎在家里日本兵抢东西,被枪托子打在头上,从那以后母亲的精神就不怎么正常。外婆常说:“你娘命苦,你大的命也不好,不知道他怎么和你娘过了一辈子。你娘说闹就闹。”我没有见过母亲闹,按照外婆的说法从我记事起母亲的病就好了。

我曾经问过大姐母亲闹起来是什么样子。大姐没有具体地给我讲,她告诉过我一件事情。她说我小的时候母亲一犯病就会把我头朝下脚朝上抱着。她还补充说:“你二姐上学的时候是给我报的名,后来为了看你三姐就让你二姐去上了。等你三姐大了,又给我报了名去上学,后来为来看你,我没有上几天就不上了。”大姐没有读过书,但是在我看来她是我们姊妹四个中是最稳重,最能挺事的人。

记忆中母亲基本上不下地干活,地里的活都是父亲和大姐干。母亲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天三顿饭,和家里卫生,然后就是给我们几个做衣服。

母亲特别爱干净。我们村是沙土地,到处都是尘土,可是我们家里地面上很少有尘土。地面是硬土做的,母亲总是把硬土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母亲不会织布,布有些是外婆织的,有些是奶奶织的留下来的。我出国的时候,母亲还拿出两床织的红绿相间的棉布床单给我,说是外婆留下来的。父亲做生意以后,经常从城里换来一些旧衣服,母亲就改这些旧衣服给我们穿。

那个时候我特别想要一件海军汗衫,有蓝白条那种。后来父亲换到了一件,不过我穿上去太大了,母亲就让我就把下半截塞到裤子里,三姐还羡慕说:“你看,西式裤子外扎腰,真愣。” 当然裤子也是父亲换的。

那天我非常神气地去上学。课间休息的时候,有同学说我穿的是女式裤子,我就给他们争论。他们说:“男士的裤子都是前开门,女式才是偏开门。你看,你的是偏看门,还不是女孩子的裤子。”

为了盖住偏开门,我只有把塞到裤子的汗衫拿出了,都快到膝盖了,象穿了一个裙子。回到家,我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就紧赶着把偏开门缝上,从新在裤子的前面开了门。第二天我就穿上了前开门的裤子。

每一次打电话回去,母亲总是问我有没有放学或者什么时候去上学。虽然我已经工作很多年,但是她仍然改不了这个习惯。

母亲很少下地干农活,这在农村妇女中是不多见的。地里的活都由父亲和姐姐们承担。母亲就在家里做饭和洗衣服。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闲过,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坑边洗衣服……. 她似乎有做不完的事。

父亲刚开始干生意那几年,母亲总是要起很早给父亲做早饭。等父亲走了,然和再给我们几个姊妹们做早饭。等我上了学,我的‘上学’和‘放学’也成为了母亲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事。

农村里的学校和城里的不同。早上要先上早自习,然后回家吃早饭。记得那个时候有月亮的晚上特别亮,母亲也就把握不住时间。怕我迟到又怕我去的太早,后半夜有月亮的晚上母亲总要起来好几次看天是不是亮了。因为这个原因我小学从来没有迟到过。

母亲有早睡的习惯。我上初中的时候要上晚自习到八点半,母亲早睡的习惯也就被改变了。每一次上完自习回来,母亲总会在村口等我。当时还觉得母亲等我让我在同学面前很没有面子,还很生气地说过她几次,现在想想真不应该那样去做。

我初三复课那一年,学校离我们村有六七里的路程。有一天下大雪,我就住在同学家里没有回去,这是去上学的时候和母亲说的好的。第二天我来到学校,看到教室门口一帮人围着,等我走近了发现母亲缩着肩膀蹲在墙角,二姐站在旁边。看到我母亲眼泪都出来了。后来二姐说那天晚上母亲差一点就犯病了,父亲不在,如果犯了病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我记事起母亲的病就没有犯过。虽然外婆和邻居都说母亲在年轻的时候常犯病,但我仍然非常怀疑母亲‘精神有病’的说法,等我懂事了,每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我就非常反感,因为这个原因我从小对外婆就有了看法。

直到现在姐姐们还开玩笑说母亲偏心,母亲辩解说:“我还偏心,小的时候打他打的最厉害。现在打不动了。”我已经不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打过我。等我长大以后,母亲也常把‘打我’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不过她从来没有打过我。

大姐说我小时候特别闹人,而且闹起来没头没尾。大姐和母亲都舍不得打我,就自创一种方法:捂。每当我闹人闹得厉害的时候就把我盖到被子里‘捂’。大姐说其实没有真正的‘捂’过,说我一看到母亲拿被子就不闹了,但是等把被子放回去我就又闹起来。每当说起这些事,母亲总是不住地摇头说:“你是磨人精托生的,小时候太闹人了。”

隔壁村有一家卖蒸馍的,每天一大早都会对着我们家喊上几声:“蒸馍啊。”他知道母亲每天都早上都要给我买一个蒸馍。蒸馍是白面做到。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有几次我在被窝里吃蒸馍三姐站在床边看我吃蒸馍的模样。

虽然每天早上吃一个蒸馍,小的时候我的身体并不好,上小学的时候总是肚子疼。母亲没有钱给我看病,就到处打听偏方。后来她听说弹药可以治疗肚子疼,就把父亲换来的没有用过的子弹用门鼻子把弹头蛂下来,把弹药倒出来让我吃。说来也真奇怪,每一次吃了弹药,我的肚子就不疼了。小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弹药,有的时候一天要吃两到三次。

父母现在年岁都大了,关系倒是反转了过来。原来母亲听父亲的,现在父亲听母亲的。有一次我和母亲讲道理,话说得重了。在一旁的父亲说:“儿子,可不能给你娘这样说话,你娘一辈子可不容易。”父亲的话说得我鼻子酸酸的。小时候每次从外面回到家,如果第一眼看不到母亲,我就会问:“娘去哪里了?”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句话了。

我很难用爱情这个词来表达父母之间的关系。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父母经常吵架。虽然他们吵架的原因五花八门,不过我现在想想大概都是因为穷。那个时候的农民入冬以后就没有什么事做,男的就会聚在一起玩一种叫‘五猴子’的牌。虽然这种牌输赢很小,但是母亲却强烈反对父亲玩。母亲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去牌场里找父亲,这使父亲非常恼火。

如果正好赢了钱,他们俩也许不会吵架;但是如果是输了钱,从牌场里一出来两个人就会吵架。吵架总是以母亲痛哭流涕而结束。

如果吵得厉害,母亲就会到自己的舅舅家去。母亲的外婆家在我们村东头,不过母亲的外婆和外公很早就去世了。母亲到舅舅家给自己舅母哭诉,有几次发下狠话说再也不回来。有一次母亲在自己舅舅家住了两天,不过后来还是自己回来了。她回来说怕我们几个孩子饿着。

父亲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在第一次围剿中被打死。因为这个原因奶奶领了很多年国民政府的抚恤金,这些钱都被奶奶装在罐子里藏着,等到解放了都成了废纸。因为穷,父亲一直到三十都没有结婚,这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非常危险的年龄。

我曾经问过母亲她和父亲是哪一年结婚的。母亲说她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当时二十一岁。如果她说是对的,他们应该是1961年结婚的,那一年父亲已经三十二岁了。

母亲不知道几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她甚至于连邓小平是谁都不知道,除了毛泽东,母亲就知道刘少奇。母亲说:“都是刘少奇搞歪风,把我们迁到了黑龙江。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嫁到这里。”

刘少奇当主席以后在鲁西南建一个大水库。母亲所在的村被规划到水库里,全村被迁到了黑龙江。母亲说:“那个水库总共就用过一次,后来就荒废了。”我们那个地方到现在还有库里库外的说法。后来被移民到黑龙江的人家都陆续搬了回来,那么大一个移民工程现在看来只剩下库里库外的分界线:一条土筑的大堤。

姥姥家在黑龙江只住了一年就搬了回来。那个时候库里都是水,姥姥就带着母亲住到自己的娘家:我们村。

姥姥常常对我说:“那个时候你母亲常犯病,一旦犯病饭也不知道吃,人也不认识。”姥姥的说法没有得到其他人的证实。我没有问过父亲,有一次我问小舅,小舅说:“你母亲就是心强,没有病。”

母亲怎么认识了父亲,又为什么嫁给了父亲,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母亲生了六个孩子,长大成人四个。现在一说起孩子,母亲就摇头:“孩子多,苦啊!孩子受罪,大人也受罪。”

母亲反对父亲 ‘赌博’一直到父亲因为母亲的反对而大病一场为止。

那一年我已经读了高中,因为父亲做小生意家庭条件好了很多。那天下大雪,父亲被母亲从牌场里叫了出来,闷闷不乐,刚一出牌场就一脚滑倒得了脑血栓。

堂哥说父亲的病是气的,亏得治疗的及时,要不即使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会半身瘫痪。父亲后来躺了几天就痊愈了。不过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去牌场找过父亲。现在父亲也经常去牌场,不过已经很少玩牌,偶尔玩一场,母亲在背地里会对姐姐们说:“又玩牌了,一辈子改不了。”

家里的钱从我记事起都是母亲管的,母亲把这些钱放在只有她自己才能找到的地方。有几次母亲去姥姥家,父亲翻遍了家却没有找到一分钱。现在日子好起来了,母亲的手依然很紧。父亲每次赶集买东西,母亲总会把多余的钱收回来,说:“你花钱的时候我再给你,没有事自己身上装钱干吗。”

母亲总认为父亲抽烟也是家庭的一大开销,所以从小就严格地控制我:不让我抽烟,喝酒。直到现在我滴酒不沾,烟就更不用说了。

母亲在家里排行老大,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外公和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的两个舅舅因为赡养老人的事总闹矛盾,凡事都要到我家要我父亲拿最后的主意。但是我的两个舅舅并不是每一次都听父亲,有一次竟然在我们家里吵了起来。那一次母亲把她的两个弟弟轰了出去,还大声地说:“你们俩个谁也不怨,都不孝顺。”

从我记事起,外公和外婆很少在我们家住,但是他们经常在小姨家住。这使我认为母亲在他们面前并不受待见。外婆偶尔来住上几天,外公似乎从来没有住过。有一次外婆来住,父亲从集市上买了面包,母亲就把面包放在火烤了给外婆吃,满院子都是面包的香味。我馋得满嘴都是口水,外婆要给我吃,母亲硬是不肯。

外婆是小脚,不过走起路来还算稳当。其实像母亲这个年纪,也有很多人也是小脚,但母亲不是。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外婆母亲小的时候有没有裹过脚,外婆说:“裹过几次,她怕疼。不过谁也管不住她。”从语气上听,外婆还是希望母亲裹脚的。

母亲不迷信也不信教。外婆信基督教,她有的时候也会劝母亲去信教。劝的无非是人死以后要去天堂之类的话。每当听到人有来生的时候,母亲就说:“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管它去不去天堂。”即使是过春节,母亲也从来都烧香,更不会请什么老天爷财神爷之类的东西。记忆中过年的时候母亲只买一张灶王爷,她买灶王爷其实只是想要灶王爷下端的‘历子’,就是二十四节气的日子。她虽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却认识二十四‘历子’。

外婆是在我上大学那年冬天去世的。报丧的人天还没有亮就赶到我们家。母亲正在用锤子砸压水井上的冰,看到自己远方的一个侄子突然来了,一锤砸在自己的腿上。还没有等报丧的人说话,她就坐在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外婆病重的时候母亲去看过几次,但从来没有长住过,因为母亲在外面住一天就开始挂家,晚上就会睡不着。

外婆去世后两年外公也去世了。外公去世那天我正好在家里,母亲买了很多很多纸钱,在我们屋后东西大路上烧。边烧纸,边嘟嘟囔囔地说话。我已经不记得母亲说的原话,或者当时本来就没有听懂她说的话。大概意思就是说她从此没有了爹娘。

现在母亲的‘娘家人’只剩下小舅和小姨。每一次逢年过节打电话回家母亲有没有给小舅和小姨打电话,如果我还没有打,她就催促我说:“一会放下电话就给你舅和姨打电话,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这一家人。你们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小姨做的,家里的重活都你舅给干的。”

上一次我回国一起和母亲去看舅舅。我小时候外婆住的房子已经不在了。表哥和表嫂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小舅和小舅母在。刚一进屋,母亲就蹲在门槛上哭,非得要到外公外婆的坟上去。舅母和舅舅怎么也劝不住。

我和舅舅就带上纸钱随母亲来去外公外婆的坟,她一路上都在哭,等到了坟前哭得更厉害了。母亲边哭边说:“爹啊,娘啊,女儿没有孝顺过你们,现在你们走了,我来到这里去谁家啊?谁又想着我啊?”

随着年龄,母亲的长相越来越像外婆,甚至于脸上皱纹的走向,走路的姿势都和记忆中的外婆一模一样。但是母亲的性格和外婆不一样,有些地方甚至于恰恰相反,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什么事都听自己丈夫的。

我没有问过母亲内心的真实想法。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父亲做决定。连姐姐们婚姻这样的大事母亲也基本上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如果父亲问母亲的想法,母亲就会说:“你看着可以就可以吧。”

大姐是外婆做媒,姨娘做亲,大姐的婆婆是母亲的堂姐。大姐夫是高中毕业,外婆说大姐夫可以在县城里找到正式工作。记得当时父亲对着门亲事特别认真,还专门把堂叔和大伯请到到家里商量。当时还是支部书记的堂叔说小孩看上去很精明,不过就怕国家认为是近亲结婚,结婚的时候麻烦。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说:“我堂姐是养的,和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母亲说的没错,大姐的婆婆长得高高胖胖的,和母亲那一族人一点都不一样。我一直称呼她为‘白姨’,好像不母亲大两岁的样子。白姨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得了半身不遂,卧床很多年。有一年暑假,我和母亲一起到大姐去,母亲就去看白姨。那一次两个人说了很多。后来白姨走了,母亲在家里哭了一场。

二姐夫是我们邻村的,他和我二姐订婚以前跟着父亲在商丘做换破烂的生意。那个是很多年轻人以换破烂的名义去偷东西,二姐夫不这样,父亲慢慢地喜欢上了他。不过二姐夫的父亲却是不怎么样一个人,用我们那里的话说是‘不正经干’,所以父亲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事情拖了几年,后来总算成了。

二姐夫人很好,待二姐也很好,母亲特别喜欢他。不过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正哭着给二姐和二姐夫说话,二姐夫靠门蹲着,不住地点头。母亲说:“谁会嫁到你们这样的人家,你父亲不正经混。现在倒是厉害起来了,结婚以前你怎么不和二凤吵架啊?”二姐夫不住地道歉说:“大娘,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从他们的话中,我知道二姐和二姐夫吵架了,不过我知道二姐的脾气,应该不怨二姐夫。无论怎么样,母亲总还是看着自己的女儿好。

等到三姐谈婚论嫁的时候,即使在我们农村,自由恋爱也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媒人给三姐提过几次,不过父亲都不如意。有一次相亲回来,见父亲咳声叹气,母亲就说:“同文叔他们家的大妮子谈一个朋友很好,我们见过。要不也让三妮子自己去谈吧。”一听这话,父亲‘腾’地一声站了起来,说:“门都没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母亲关于三姐婚姻的任何建议。

三姐夫后来还是别人介绍的,虽然算不上自由恋爱,但总算比二姐和大姐要强一点,父亲允许他们俩在没有结婚以前可以到城里去玩。结婚以后,三姐夫试过各式方法去赚钱,但大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看得出来,母亲对三姐夫这一点非常的不满意。每当我们四个都道家的时候,如果有机会,母亲就会说:“你们几个一点要接济三凤,她过的最穷。”

后来三姐大病过一次,按母亲的说法都是贫困引起的。在往后推,贫困都是因为三姐夫不正经混引起的。自从那以后,母亲会因为这件事情抱怨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龄的原因,四个孩子都离开那个家以后,家里的事情一下子有母亲做起了主,当然现在家里也没有了什么大事。

我们那儿有句俗话:‘三辈子不出娘家门’说的是即使到自己的孙子辈,从长相上看还是和自己的娘家人相同。母亲说我长得很像外公,特别是看人时的眼神。这使母亲总是担心我的一些性格会像外公。

外公家原本是他村里的大户,但到外公成人的时候家道已经衰败。外公虽然没有继承到什么财产,但却有很多旧社会男人的不良习气。母亲常说外公对孩子和外婆很不好。电话上如果一段时间听不到妻的声音,母亲就会怀疑我和妻吵架了,就会让妻在电话上给她说两句。其实他们也说不了啥,母亲听不懂普通话,妻子对山东的土话也是半懂不懂。然后母亲会在电话上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待人家,如果那天你不好,看我见到你怎么打你。”

母亲常说要‘打我’。有一次在家里,母亲又说要打我,父亲就把擀面杖递给他。她拿着面杖,当然没有打我。最后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说:“打不动了。”

母亲还是‘打得动的’,不过我每一次回国见到母亲,总感觉到她比上一次我见她的时候又苍老了很多。母亲的牙齿都掉光了,嚼起来下颚的幅度很到。我和姐姐们都劝她去镶牙,她说:“习惯了,假牙没准还没有牙床好用呢。”

母亲说她现在没有什么烦心的事,就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吃的。说到吃的,母亲就会补充说:“做了一辈子饭,年纪大了倒不想做饭了,每天都不知道做什么吃。”村里的别的老人经常到女儿家去住,我父母却很少到我姐姐家去。父亲偶尔会到姐姐家住上一两天,母亲却是从来不去住。她说:“住女儿家不习惯,还是自己家好。”

上个月的初五是我父亲八十二岁的生日,父亲嫌麻烦就不想过生日,就在生日的前一天‘躲’到大姐家。大姐让母亲和父亲一起去住,母亲怎么也不去。她说家里有很多东西,她要看家。其实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按父亲的说法家里的东西扔到大街上都没有人去捡。

父亲临走时发狠说:“即使你不去,我也要在大女儿家住十天,到十五回来。”母亲说:“你愿意住几天就住几天,反正我不去,我要在家里等儿子的电话。”

父亲没有在姐姐家住十天,只住了一天。生日的那天下午就回去了。他对大姐说:“你娘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即使时在白天,我出去一会她都要找我,我还是回去吧,反正生日也过完了。”大姐怎么也留不住他。

父亲骑着电动车到村口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母亲站在屋后的大路上正朝西看,看到父亲,她说:“怎么这么晚?天都快黑了。这不是叫孩子们担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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